漫谈近代西藏

西藏的天和地：蓝天、白云、雪山、湖水、荒原 － 悠云2004年摄于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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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蒙元兴起以前，西藏地区，无论是在大体上统一的二百年土蕃王朝时期，还是在部落、小国林立的散乱状态下，都是在行政上外在于中原王朝的一个区域，就是说，这个地区不是中原王朝治下的国土或附庸，而是一个处于自发发展状态的自主民族地区。唐和土蕃的“甥舅亲谊”只是一种阶段性的睦邻友好状态，封赏贡纳也不具备与统属有关的任何实质性内容。自古以来，围绕着中原的周边地区，河套、西域、漠北、辽东、岭南，和中原鏖战了几千年，归属不定，昨天的天朝郡县可能是今天的异国他邦，反之亦然；而汉藏交界地区虽然也是战事频仍，长安都曾一度失陷，但边界却相对稳定。

崛起于十三世纪的蒙古人打破了这种局面。忽必烈把西藏划入了元帝国的版图。和成吉思汗的后代的大多数其他土地的获得方式不同，西藏是和平并入元帝国的，这里起主导作用的固然是当时的总体局势和双方决策者的个人意志，但藏传佛教在此时发挥了它在意识形态方面的潜性威力。在蒙藏随后的进一步接触中，藏传佛教对蒙古人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其直接效果是在近百年的元朝时期，蒙藏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融洽而互有制约的关系。蒙元对作为国家的一部分的西藏的治理是卓有成效的。西藏的当权者和元廷的关系是自治地方政权和中央政权的关系。

明因袭了元的治藏政治模式，虽然在强度上不及元代。事实上，在整个明代，朝廷和西藏都一直忙于自己的事情，顾不上干别的。在西藏，各教派争斗不休，此消彼长。在中原，先是叔侄相杀；随后是和元余及瓦喇蒙古（厄拉特蒙古，西蒙古）缠斗，连皇帝（英宗）都给掠了去；接着是倭寇从海上骚扰；最后是后金（清）犯边加上闯、献的农民造反。

西藏和清的关系开始于满清入主中原之前。在皇太极时代，明王朝风雨飘摇，接近灭亡，五世达赖审时度势，及时谴使到东北示好。顺治时，同一达赖亲自赴京晋见皇帝。乾隆时，中央派驻拉萨的办事大臣开始具有和达赖、班禪相当的政治地位。事实上，正是在清中央政府全力支持下，西藏才能在西蒙古的强大势力面前站住脚，藏传佛教的格鲁派（黄教）势力才在西藏独掌大权。另一方面，清廷也得益于黄教对蒙古的宗教吸引力而最终达成蒙古的完整内附。清廷对西藏施行了比元、明有效得多的统治。

列强到来之前，中国有许多附庸和领土外延，包括西藏、蒙古、朝鲜、琉球、越南、哈萨克三帐汗国、吉尔吉斯诸部落、乌拉尔山以东的大部分土地。当然，各地的具体情形有所不同。西藏是政教合一，有统一的领袖，内政自理。蒙古是王公分列，归办事大臣节制，其中对外蒙管制略疏松。朝鲜、琉球、越南有其各自国王，内政自理。中亚诸游牧部落本身结构松散，但象征性进贡纳赏，内向之意昭然。而乌拉尔山以东不论何部，都是蒙古或通古斯（满）血统，都信仰萨满教，都向中央政府朝贡，其中的东部沿海一带（包括库页岛）更是中央直辖的土地，有将军和副都统的建制。

列强来了。俄国吞并了中亚、西伯利亚。日本夺走了琉球、朝鲜。英国蚕食了西姆拉、部分藏南、不丹、锡金等西藏领土或附庸。俄、英瓜分了帕米尔高原。法国占领了越南。有没有谁想图谋西藏呢？可以说当时没有列强急于占据西藏，但俄、英一直都想控制它，把它作为一个保证自己的势力范围安全的缓冲区，这是历时一个多世纪的英俄大搏弈（The Great Game）的一个组成部分。

当列强来了的时候，西藏当局感觉到固有的文明受到威胁，就采取了封闭政策，所有的外国人，包括宗教人士、旅行家、商人，全部禁止入内。天主教传教士的教堂最多只能建在康区。探险家英国人荣赫鹏、瑞典人赫定、法国人邦瓦洛特都想进入拉萨，但全未成功，他们对各自被拦截和递解出境的待遇都有详细记载。

英国人不能容忍一个拒绝做生意的邻居。于是，就有了两次规模较大的入侵行为和一些小规模的摩擦。而当西藏受到外敌侵犯的时候，自顾不暇的清政府基本上是不施援手。1904年，英印侵略军进入拉萨，签定不平等条约；十三世达赖则逃亡外蒙，有意向俄国靠拢。清政府对英人的入侵无所作为，对达赖以擅离职守责罚。十三世达赖和中央政府离心离德的原因还有西藏外围的土地纠纷等问题。举例来说，清廷在一次平定当地土司叛乱后将一片金沙江江东土地赏给平叛有功的西藏。在清廷，可能觉得都是中国土地，属川属藏都无妨。但清末四川地方军阀搞改土归流，受到藏方的强烈抵制。事实上，今天在境外从事藏独或类似活动的人士， 强调大西藏的概念，即，现属于青海、四川、云南、甘肃等省的藏人较多的地区都应该置于西藏的行政管理之下。事实上，大西藏是存在的，而且在血统上、文化上、地理上都很一致，那就是整个青藏高原。但是，大西藏的边缘是模糊的，很久以前就是模糊的，这是民族、文化自然融合的效果。另外，历史上也从来没有过相当于大西藏地区的行政上的统一。

清政权被推翻后，西藏当局立即驱逐了办事大臣，达赖也开始谈论西藏独立问题，宣称一直以来藏汉之间为僧俗关系，或者是檀越和受主的关系。这些，从达赖回大总统袁世凯的电报中可见端倪。但是，一直到20世纪40年代中期，达赖政权从未对外正式宣布独立，并一直和民国政府保持联系，包括派驻代表、参加议会，以及接受批准等。但在这一历史时期，英国（后来又有美国）对西藏的干涉逐渐升级。英国虽然勉强承认中国中央政府对西藏的宗主地位，但努力的目标是促使西藏实质性的独立。一个典型的事例：在十四世达赖的坐床仪式上，英代表要求国民政府的代表和他本人享受同等待遇，以期被视为一样的外国使节。当后者极力争取到较高规格的待遇（与达赖平起平坐）时，英代表以缺席抗议之。

二战后的国共内战期间，西藏当局开始在国际上（主要是美、英、印之间）有所动作。但是，没有任何外国政府公开承认支持西藏独立。

1949年，国民政府败局已定，西藏当局不失时机地驱逐了政府驻藏机构和其他在藏汉人，同时也拒绝解放军进藏，采取了西藏独立的实际步骤。国民政府表达不能接受的态度，但因旋即退守海岛而毫无作为了。

中共的态度非常明确：西藏是中国领土，绝对不许独立。1950年，解放军从新疆、青海、四川、云南多路进藏。西藏当局武装抗拒，但主力被迅速歼灭。首当其冲的昌都总督阿沛·阿旺晋美损兵折将后审时度势，很快就命令所属各县投降。解放军在没有遇到强烈抵抗后进入西藏。1951年，达赖喇嘛亲政，命阿沛率团进京谈判。以后，西藏就有了党委会和军区。在行政方面，首脑的顺序是十四世达赖、十世班禪、中央政府代表、阿沛。中央保证，在时机未成熟之前，不在西藏实行全面改革，西藏维持原有制度。

这时候，美国中央情报局开始暗中大力强化协助西藏的反抗力量。他们在美国境内克罗拉多一个秘密地点先后培训流外藏人一千多，空投或以其他途径送返西藏从事破坏活动。他们在尼泊尔建立基地，不间断地资助返藏人员经费和武器。返藏的人员建立游击组织，袭击进藏的车队和驻藏机关。解放军则进行清勦和攻击，捣毁据点。此等情事，一直以来时有发生。美国的援助活动则一直持续到1972年中美关系缓解。

中共保证不在西藏实行全面改革，但在康区和安多却照行不误。1956年，武装叛乱事件在西藏外围地区发生，参与者除藏族外还有大小凉山的彝族等少数民族，是由利益受到损害的农奴主和奴隶主组织的。叛乱在1957年登峰造极，但也迅速受到严厉镇压。2007年我在康区旅行，还能看到了许多当年变乱的遗迹，包括在中甸烈士陵园的大量坟墓。当地耆老告诉我，这里埋的只是一部分遇难解放军和土改工作人员的遗体，还有一些人战死或被谋杀在深山老林，只能简单地掩埋在山洞或者不得不就地遗弃。康区和安多藏人叛乱失败后，大批流入西藏，并终于在1959年在西藏境内引出了大规模的武装叛乱。这实际上是以卵击石，一旦军队正面交锋，胜负立见分晓。达赖出走，得到印度政府的庇护，在小镇达兰萨拉（Dharamsala）建立了流亡政府。

整个叛乱事件平息之后，以前并没有打算立即进行的全面改革顺势开始，三大领主的土地和财产被分给平民和农奴，对其中没有参加叛乱者的土地和财产则采用某种购买方式。

1965年，改革终于完成，雪域高原上的农奴制度硬是被打破，全藏各地建立了一如内地的人民公社，自治区政府宣告成立，原贵族官员阿沛·阿旺晋美任首届行政首脑，称为人民委员会主席，西藏正式成为新中国的一个省级行政区。

然而，时隔仅一年，1966年，文革开始。造反派以破四旧为由展开了破坏活动。文革殃及中国所有的民族。在信仰至上、到处是寺庙、人群自为一族自居一隅的西藏，文革则具有更大的破坏力，造成了许多不可修复的民族文明毁损和难以愈合的民族心理创伤。

1976年，随着毛泽东的去世文革结束，中国的秩序逐渐恢复，西藏也相对稳定了一个时期。但是，从1987年到1989年，主要由于达赖的流亡政府在国外的频繁活动和西方反华势力的支持，藏独之火复燃，拉萨频繁出现排汉暴力事件。

十世班禪在文革前就因为对西藏政策的态度问题而遭受冷落。文革中，已过世的诸班禪遗体则遭到造反派严重的亵渎和破坏。1989年，已恢复了政治待遇的十世班禪从北京回到西藏日喀则的札什伦布寺，主持前世班禪的灵塔修复工程落成仪式，礼成之后竟一逝长眠，也算是落叶归根。

十世班禪圆寂后，札什伦布寺民主管理委员会组织灵童寻访小组，以传统仪轨寻访出班禪的转世灵童的候选人。1995年，抽签确定（金瓶掣签）灵童、坐床、册封，一如清廷起用、民国沿用者，由中央政府派员参与。另一方面，在境外的达赖则根据扎什伦布寺的主持提供的候选人名单率先另指定一名班禪转世灵童。

经过近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现在的达赖提出中间路线，不主张暴力，承认西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部分，希望通过对话解决问题。但他的另外一些主张，包括政教合一的自治和扩大地界等要求，仍然无法为中国政府所接受。与此同时，境外的藏独势力一直非常活跃，他们明确提出以西藏完全独立为目标，并策动骚乱。2008年是由中国首次承办奥运会的年份。3月，藏区数处发生有组织的动乱。3月14日，拉萨发生严重打砸抢烧暴力事件。

另一方面，现在的中国政府在西藏采取较宽松的政策，优待藏区人民，支持藏区宗教事业的恢复，尤其致力于发展藏区经济；对于旷日持久没有实质性结果的谈判，似乎兴趣已经不大。

老椰子
2008年3月31日于纽约